方迪赤道冷宫ARTFORUM专题

赤道冷宫

文/方迪

接触地带

年,巴布亚新几内亚首都莫尔兹比港艺术工艺品临时地摊市场购得油画,作品叫《Lavara》.

今天春天我在逛地摊货的时候看到了这张画,图像很有意思。问卖画的艺术家画中是否人与鳄鱼搏斗?他讲了个生动的爱情故事:在巴布亚新几内亚中央省不远的海湾省有一条村子里有个女人叫Lavara,她是个坏女人,她在河里洗澡的时候认识了一条鳄鱼,后来爱上了这条鳄鱼,并背着她老公Kurua与鳄鱼偷腥,她(它)们整天抱一起在河床边嬉戏。有一天,八卦的鹦鹉在树上看到了她(它)们的动作片,并偷偷的告诉了Lavara老公Kurua。这张画画描绘的正是他老公抓奸Lavara和鳄鱼偷情的情景。

卖画的画家看我很喜欢这个重口味的故事,他说这画原本要卖kina(当地货币单位),看我这么喜欢要kina卖给我,我想了一下有点贵,要不50kina吧,他毫不犹豫地成交了。后来我问他这个故事是你编造的吗?他面不改色地告诉我这故事确有其事,就是发生在海湾省。离开后我忍不住好奇,马上google,却找不到任何有关鳄鱼与人的故事。但50kina能听到一个这样的故事,我觉得物有所值。

没想到在我30岁的时候与这么一个国家结下一段缘分。还没常驻巴布亚新几内亚(以下简称“巴新”)之前,第一次听说这个国家是因为食人族——生活在原始部落的土著靠吃人来增加自己部落的威望。对我来说,这一直是一个神秘又危险的国家。机缘巧合加上个人选择,在年南半球的冬天,我正式开始在巴新首都莫尔兹比港工作与生活,从一个艺术家变成了企业海外项目管理人员。对我自己而言,这份工作更像是一个为期两年的艺术实践计划,如参加了一个发工资补贴的艺术驻留项目。工作之外另一要务便是积累自己纪录片的素材。朋友们开玩笑说我是白天穿衬衣皮鞋上班,下班后聚餐聊艺术的“商务艺术家”。

我们在这边的建设项目是代表政府捐赠一所学校与一批公交站亭,平时工作基本上是对外沟通事务与项目综合管理。在国家级顶层战略“一带一路”提出之前,早期大多数海外项目都是由中央牵头。如今,为扩大影响力,计划和任务下放到了各省市,由各省市分别对接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广东因靠近中国南海的地缘优势,战略上被国家安排对接南太平洋区域,其中巴新首都莫尔兹比港与深圳市签订了友城协议并开展了全方位的交流。其实在这之前,中国就已在巴新有不少项目,开车从街上经过,能看到不少“中”字头的央企或地方省级企业的招牌。年英国“脱欧”和美国的“特朗普风暴”,似乎预示着美国和欧洲这两个全球资本主义最核心的地区掀起了一股“反全球化”浪潮;中国在全球、尤其是这些似被欧美遗弃之地的投资贸易活动却是进行得如火如荼。在这里碰到的中国人很大一部分是像我一样跟随企业来到巴新的,从事各种工程相关的行业,修路、建楼、投资水电站等等;此外也有做税务的,开KTV的,开餐厅的中国人,还有妓女;而福建人照旧是以经营小型超市为主......不少人以为这里的钱很好赚,确实,早年间有过那种开个小卖部就能一年赚上上百万的光景,但现在竞争越来越激烈了。而且现在巴新的工作签证也并不好办,很多时候需要给签证官私下塞钱。

早期的中国移民则有很大不同。我发现这些人里很多都是因为躲债、被骗、找金矿等各种奇怪的经历来到这个国家的。

早期的中国移民则有很大不同。我发现这些人里很多都是因为躲债、被骗、找金矿等各种奇怪的经历来到这个国家的。回头来看,他们的故事都非常有趣。45岁的老张在90年代因为有一个养猪的机会从广东五邑来到巴新。当时老张在国内才几百块钱的工资,有人开八千多让他到巴新,而且那时候基纳比美金还贵。他把青春都挥洒在了养猪场上,后来也就慢慢适应了当地的生活,又入了国籍,能说一口流利的皮金。巴新抢车的情况很严重,他教会了我如何逃生——开车务必保持一定的车距,预留出来的位置就是在持枪歹徒抢车的时候你逃生的路径。他的经验是28年积累出来的。他说他刚来巴新的时候其实是可以自由走动的,这些年见证了治安的一步步恶化。55岁的老老张目前暂住在老张家,他是探矿者。原本在国家宣传部委工作的他因为一个香港人的介绍来到了巴新寻找金矿,一来就是十年。他们挖遍了河床,修了几十公里的路(巴新地形复杂,前来开矿的人往往事先没有预计需要花在开路上的成本及不可预见的复杂变化,包括在巴新开采镍矿的中冶集团也不例外)。但实际的沙金含量与最早的调研报告里的含金量相差甚远,当地居民以为被骗了。因为淘金量低,没法解决当地居民的分成,不会英语的老老张一度被软禁山中。

我还见过巴新的中国社会老大,这人皮肤黝黑、身体强壮,你从他的外轮廓能清晰地看到其中一只手是没有手指头的——手指都是被追杀时挡刀砍掉的。他的传奇故事传遍了大街小巷。他第一次到巴新也是被骗,当作黑工偷渡到巴新,下船后几乎饿得半死,跑到街上乞求施舍食物,后来遇到了一个华人给了他两个二战时留下的手榴弹。他拿着手榴弹冲进了一个地下赌场,手指头穿着手榴弹的拉环问赌场老板要不要买,老板二话不说从抽屉拿了kina给他,这成了他在巴新的第一桶金。

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了一位退休多年的前香港皇家警察AlanL,他常驻莫尔兹比港已经有三年。Alan因为语言能力好,熟悉英联邦法律,目前在首都开设一家消防公司。这是他立志尝试的一种退休新生活。搬到这边并非偶然,早在上世纪90年代,Alan就已造访过巴新,因为不满足警察局的工作也有过创业的念头。年,Alan的一个朋友想在巴新投资开发一个金矿项目,在调研期间曾与当时的矿业部部长会面。Alan说部长去上班的路上是光着脚的,到办公室再把鞋子穿上,下班后把鞋子脱下,光脚走回家,这就是巴新人本性朴实的写照。早期西方人利用他们的弱势与政府达成许多资源上不平等的交易。虽说巴新的政治环境是民主自由的体制——英联邦君主立宪制,一院制国民议会,司法健全,但其实生活环境很大一部分接近原始生状。

傍晚时分,你常能看到处处生烟。这种烟通常有几种可能,有的是因为在燃烧丢弃的垃圾,有的是燃烧野草,为了驱赶一种当地毒性很强的巴布亚黑蛇(Pseudechispapuanus),此蛇剧毒无比,一口致命,专业的登山者都会备一些医疗血清以防万一。吃对我来说是头等大事,巴新人做饭没有油烟,但像放烟雾弹。整个烹饪风格非常接地气,所谓的接地气是真的在地上做饭。他们有一种部落食物叫Mumu,做法其实不难,做饭的乐趣和耐心可打发一天的时间。先要挖一个洞,把一些点燃的木头放入其中,让后放入石头,石头慢慢被加热后铺上几层香蕉叶,有人也会用番石榴叶来增加烟雾达到烟熏的效果,把准备的食物如芋头、香蕉、玉米、猪肉及鱼放在上面,加盐添水,用拿香蕉叶覆盖并封密煮四个小时,烟雾四处弥漫,食物会被煮的很透,原汁原味。

传统食物Mumu,材料包括野猪肉、香蕉、芋头、蕉叶.

虽然原始的烹饪方式被保留了下来,但社会环境早已被打扰——西方殖民的经典三部曲在巴新完整地上演过:先利用军队把这些落后的国家打怕,让土著深深地感受到统治者的高高在上;战争之后请人类学家研究他们的行为——20世纪初,著名的布罗尼斯拉夫·卡斯珀·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KasperMalinowski)就曾获得资助前往巴新,这些客观的民族志调研实际可没有那么中性,是帮助殖民者了解当地民族弱点的重要方法。人类学家离开后,传教士来了,帮这些民族洗脑,今天的巴新全国居民中超过93%为基督教和罗马天主教徒。

很多被殖民过的国家都有游艇会,这些游艇会大多都是早期殖民统治者的俱乐部。莫尔兹比港游艇会的账台挂了一张很美的老照片,一个军人看着一条沉船。我好奇地向游艇会员工打听照片的来源。照片拍摄于年6月18日,二战期间这艘叫做MVMacdhui的船从悉尼输送军队到巴新抗战,MVMacdhui不幸被日本军在莫尔兹比港的空袭中击沉,装有飞机燃料的大船很快就被火烧尽。船的残骸就沉在离游艇会不远的海域。后来,澳洲军人把十几米高的船杆切割下来安装在了游艇会的门口,地上的铜牌上写着“LestWeForget”,这多少有点讽刺,那是他们作为殖民宗主国不可遗忘的耻辱。如今,游艇会的码头停泊着许多二手游艇,大多是从澳洲购置的,其中就有汤姆·克鲁斯的一艘。很多退休的澳洲人缴着昂贵的靠岸费住在船上,他们肤色黝黑,一看就是长期的航海者。当地人只有非常少数进入过游艇会,里面基本上都是白人社交活动,这里你很轻易地就能见到国家高层政要。

战后日本也仍然在巴新留下了许多印记,今天他们也在通过日本国际协力机构(JapanInternationalCooperationAgency)继续利用政府的财政预算来扩大日本在周边国家的软实力。不过日本和中国建设的项目不太一样,中国援建项目以实物居多,例如一个会议中心、一所学校或者一条马路。巴新的教育落后,JICA近年来在援助巴新修改本国的教科书,公共事业方面,他们援建了一座广播电台大楼,交换条件是要在电台播放日本节目和歌曲一段时间。

游艇会的不远处能看到Dockyard码头,那是MichaelCurtain修建的。MichaelCurtain是当地名人,他年来到巴新,后来创立了CurtainBros公司,开始承接各种基础设施工程。Curtain与政府谈判想要兴建码头,结果政府查清这些土地都属于部落,难以从他们手中获得土地,但海域是属于政府的,Curtain认为如果他把海填了就能创造新的土地,早期Dockyard码头就是这么出现的。不过这个故事也反映出了当地土地归属的问题——巴新约有97%的土地属于种族部落,这些土地都是由母系传承。他们非常尊重祖辈留下来的土地,并常常为此引起纠纷,造成部落冲突。当地有个说法,巴新的男人天生喜欢喝酒和打斗,常常因此闹事失去生命,所以母系继承土地具备一定的合理性。

RoyalPapuaYachtClub收银台的黑白摄影,MVMacdhui号沉船.

巴新的治安状况堪忧,莫尔兹比港近年来被列为全世界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城市之一。如果你来过这里,几乎见不到外国人在街上行走。有钱的外国人一般只会呆在酒店或者车里,否则将面临抢劫或威胁。在首都认识的中国人里面,超过一半都有被抢劫的经历,甚至是遭遇过持枪歹徒的威胁。中国驻巴新的领事每天都能接到被抢的中国人的求助电话。当地人知道中国人喜欢携带现金,所以经常成为靶子,大家都已司空见惯。安保费用为巴新的GDP贡献了10%的体量,其中很多大型安保公司里都有政要的私人股份。如果开车经过街上各种院子,门口都会贴有各种安保公司的牌子,说明院子是由这家安保公司保护的,甚至包括你用的车子,也会贴上安保公司的贴纸,缴纳一定费用后,车子一旦被抢,这些安保公司就能帮你尝试定位找回车子。

现在巴新整个国家的失业率高达95%,当地物价也高得离谱,大多资源型的国家都是如此。这些自然资源吸引了大量外国企业前来开发,近年就有像埃克森美孚公司(ExxonMobil)这些全球最大的石油跨国上市公司在巴新投资开发液化天然气(PNGLNG)项目,首期工程投资预计达到亿美元。各国在巴新的实力坐大,这是一场资源争夺的大战(相对来说,中国在南太平洋区域的投资规模并没有太大)。相应而来的还有著名的国际咨询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以支持整个能源开发产业所需的配套服务。当地的高物价也正是这些外国人带动起来的,同时高物价能购得的商品和服务也由这些人消费。举个简单的例子,在莫尔兹比港,KTV包房一个小时的收费大约是0kina,我们公司雇佣的当地司机一个月的工资只有kina。这是非常赤裸的贫富差距。

巴新是双周薪水制度,每到发工资的时候,一向勤奋惯了的中国雇主都非常头疼,因为他们没有办法解决一件事情,就是当地工人领工资之后,不花完随时不回来上班。如果你在纽约、深圳这样忙碌的城市生活过,一开始会很不适应。但这种奇异的转换也让我领悟到一种新的(或者说是更老的)价值观——漫步走在丛林里把自己灌醉,饿了起来摘一个果子吃,特别饿的时候抓一只野猪,这就是生活。

编辑笔记

第一次跟方迪通电话时我还模糊地认为他在非洲。或者是介绍我们认识的朋友传达了不够确切的信息,或者是因为他朋友圈里发的那些照片背景里的热带风光和人的肤色有太大的误导性。我略花了一点工夫纠正心理上的距离感——巴新和中国不过两个小时的时差而已,往返程的机票大概在块人民币左右。通话前他先预警说通话质量不会太好,显然,当地网络建设尚需改进,不过在眼下的大环境里,这点让人一听就立刻联想到商机。方迪所属公司在巴新的业务是中国“一带一路”工程里极微小的一环。他的这种艺术家/国有企业员工的身份让人很难不对他的旅居生活充满好奇。不过我们在“一带一路”对当地造成的影响的问题上有分歧——他的乐观其实不在我的预期之中。以年龄和教育背景推测,即便不是对此持彻底的批判态度,也差不多应该跟我一样犹疑。当然了,单这点也说明了我自己的偏见。

但无论如何,我确信“一带一路”这个话题在人群里引发的兴趣,就像我确信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分歧也是无比典型并且难以定论的。中国在非洲的贸易活动是援助非洲重建,是单纯的经济活动还是新一轮的殖民扩张?你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听到各种观点,但大致都分布在一个可预期的光谱之内。过去一个月,我在读前《纽约时报》资深记者傅好文(HowardFrench)的《中国的第二个大陆——百万中国移民如何在非洲投资新帝国》(China’sSecondContinent:HowaMillionMigrantsAreBuildingaNewEmpireinAfrica),他在前言中也提及此类辩论结果的贫乏,“人们要不选择以反省的态度为中国进行辩护,要不就是高声欢扬西方强权的价值观,并幸灾乐祸地数落中国的每笔失败烂账。”他认为中非关系中最重要也最难预期的因素之一就是他书中所写的那些在非洲的百万中国移民。“时代总是由数量可观的小人物一点一滴有意义地形塑而成,他们未知的动机和目的,间接创造了所谓的现实。”这点我倒是毫无异议。我跟方迪的沟通结果亦是如此——决定暂且不去评价太过宏观层面的政策和后续效应。我说我很希望在他的故事里能够看到更多面孔。

老张、老老张、黑帮老大的故事与我在《中国的第二个大陆》里读到的那些早期的移民故事有部分的重合。你发现早期的中国移民几乎是以一种道听途说的方式前往那些“未开发”的区域去拓荒的。比如,该如何去想象一个在年决意只身前往纳米比亚做生意的河北退伍军人的故事?这些案例有着那种早期探险故事里生存文学的味道,回头去看皆是传奇。但我发现个体的故事也仍然不是叙事的尽头,更具悬念的是这些故事里的个体和更大的那个国家概念(或者不只是概念,有时是十分具体的国家行为)之间的距离的挪移。也是在年,中国国家领导人在访问非洲时发起中非经济合作论坛的倡议。在这个背景里,个人与国家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同步,与此同时又似乎完全与对方的正在采取的行动脱节:个人的故事线里,国内的生存压力迫使人背井离乡,一次次因签证过期被清理出境;而在国家的日程安排里,年的倡议在年落实为了首次在北京召开的中非经济合作论坛部长级会议。但又是从某一“神秘”的时刻起(我未能在书中找到准确答案),两条叙事线索再次产生了重合——在作者的描述里,此刻,移民潮所波及之处,“张先生和其他中国商人正在建造新中国。而非洲不过是负责衬托荣华富贵的布景罢了。”这些“情节”上难解谜题也让我绕回了最初的分歧——不仅仅我和方迪之间,更是因为近期生活中屡次遭遇的有关“一带一路”的立场之争——支持还是反对?充满希望还是保持担忧?这些代入感强烈的立场之争究竟离“现实”有多远的距离?如果一切并非甚至无需建立在现实之上,那么争论到底指向什么?在这些纸上谈兵式的争论里,个人立场和国家动向之间又是怎样的距离?

——郭娟

文章将陆续在年10月9日至12日之间推送,请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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