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情终结那天,主妇们歪挎着菜篮

                            

包慧怡,青年作家,年生于上海,爱尔兰都柏林大学中世纪文学博士,曾任教于都柏林圣三一学院,现为复旦大学英文系副教授。最近出版的《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一书收录了包慧怡—年间的代表诗作,是作者首部诗集的修订版。

在一次采访中,包慧怡谈到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如果写一首诗或者读一首诗,能让你感受到文字之外的东西,能够想象到甚至可以从生理上感受到一阵从地图外面吹过来的风,你就知道,远处还存在没有被划入地图的未知之物,这股力量可以撑着你,让你活下去。”以下诗篇摘选自《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

《致未婚夫》

在半光的清晨,我睁开含雾的眼睛:白如极地的窗棂沙沙游走的4B铅笔——

坐在地上、轻咬下唇的你,表情专注得

让我害羞了。一千零一回,你笔端互为镜相的我

微微启口,露出小圆牙齿,渴慕远方

眼中没有航标;手臂耷拉于床沿,折断的桅杆般

伸向你:我知它凝白丰润,适合红麝串

以及浮世春宫绘,一切易凋零而不可惜之事

被你的画框固定。我们从此各自

把前尘扫除干净吗?旧相片、旧礼物,删订吻的

蛛网编年史;说声“是”多么简单,唯它通向的

不止是婚姻。在半光的黄昏我栽下一株酸枣

你在枝头点缀一捧翠鸟,无拘束点水滑翔的奥秘

在禽类的脚胫,缕缕看不见的银丝线

深入酸枣树底,根茎与卷须疾涌的幽旅:

时光总比地名、寓言总比写实

可靠吗?当你噙下我口中的海盐

在我们半是雨水、半是帆影的新居里。

《鲸》

在我心中那只

巨大而沉默的蓝色动物

今夜离开了水草

在他腹中有种

女性的空洞

可以点一支蜡烛

清唱一支白梅味道的谣曲

当大海如约

翻动出体内的繁星与深渊

微光灼烁的时刻

他最残忍

细长的眸子最温存

最平稳的漂泊,我无法

驯服你。

疏而不漏的光焰

宇宙中鱼群的掩体

月已升起

港湾宁谧

巨人们两两绞起珊瑚手指

抑住无益的啜泣

他已来此

无目的,亦无声息

月下高举的蓝色剪刀

自空中骤降的金色盐粒

《第四季的小孩》

1.

冬日的玻璃钟

细细碎碎地敲醒了

壁炉里蜜黄的火焰

我的猫咪只不过

在地毯上蹭了蹭尾巴

就有银翅膀的妖精

从萎靡的线头里

细细碎碎地逸出来

2.

被秃枝分割的北风

拂过我的花衣裳

樱桃们细碎地摆荡

北风穿着旱冰鞋

滑过另一个国度的秃枝

枝头就挂满了

红红白白的小衣裳

3.

沏一壶绵漫的花茶

用吉祥草微蓝的草尖

午后阳光漏在瓷碟上

在这喷香的

微蓝的氤氲中

我看见一只黑兔子

身穿棉布背心

细细碎碎地跑过了原野

4.

锡兵站在桌子上

腰间飘着流苏

红色纽扣晶莹裎亮

锡兵忘记了

军号早已吹响

下一次游戏的钟点

再不会送来

他桃色的糖纸姑娘

5.

冰封的塔楼里只有

纸牌落下的声音

血滴的声音

重物曳动身体的声音

还有黑桃皇后与红心骑士

争夺玛德莱娜小蛋糕的声音

《云》

至于独自旅行的女人

云总是匆忙贯穿她的坐骑

块块拼图从织锦地扶摇升起

由楼顶的喷泉在表面镶银

琢磨其浮动的频率,西方透蓝

东方雨,她路过这一场换妆演出

素面朝天的云络绎向万圣节湖逸去

云辨不清且绕不开一根手指,像多年前

手指划过湖底的星球和你的眼睛

你辨不出这颗星

云梳理并磨亮指纹,筛出五种

适合印在手相书封面的命运,盛装的宇宙

潺潺涌入她胸中的黑峡谷

她笑,你瞧,用解剖学的弧度

她在这样的海拔上修改一幅医用素描

这银白且迂回的是静脉,这赤赭的是肌腱

这些积雨云是扩散性水肿

应当打上阴影,引起警惕

假如变故就在眼前发生

可以肩披这些肿块,轻轻地

降落这片泌出乳汁的雾中砂地

《爱情终结日》

在爱情终结那天

翅翼肥美的麻雀逗留在斜拉索上

黄绿粪便匀称地铺在桥墩上

汽车喇叭把高架上的风筛得悠久而远

早春最早的蝴蝶花

被一只地下的指头滞涩地推出

被同一个家族的灰蛾初次、频频地光临

在爱情终结那天

主妇们歪挎着菜篮

黑网格袜裹出姑娘们蜡制的腿

好心的巡警是挥动旗帜的乐高玩具

便利店的门翕张着唱出叮咚声

草场上金黄色的儿童

踢出丝毫不预告阵雨的灰尘

在爱情终结那天

咖啡馆比往常更拥挤

女孩用中指在窗玻璃上绘出种种伞

橙红柠黄的光从小团的濡湿中次第透出

女人在电话亭里耷下眼皮

左脚短靴褪去,鞋跟被掐在

染成淡青色的脚趾间

车站旁乞丐日复一日地纠缠

他戴着墨镜,有破而低的帽檐。

任何远处都听不见塌方

就连他俩也在日光下

疑惑地穿越静默的行道树。

《旅行的问题》

对出发和抵达怀有戒心

这个下午的雨水廷杖绿车窗

旅人肾脏的明井里溢满星星

我掀开表盖放飞受困的金龟子

绿荧荧的独角仙,微赭的天牛

渗出老银色斑的蚂蚁

谁在秒针上涂满黏稠的谶语,而我的时间

奇迹似的没有变慢

我颅中的窑厂日夜焚烧

青蓝火焰将额上的静脉映成钧红

米通瓷,藕果釉,我所能捧出的一切

都有名贵裂纹,请笑纳,莫起疑

我所遇见的每一个人

都生有问号软骨,系省略号铜纽扣

破折号腰带收束自如,圈起各自痼疾

白天让引号耳坠敲打双颊

夜晚徒劳地寻一根叹号手杖,相传它

可解决一切问题

我们所有不重复的、精纯的孤独

早已被收纳入掐丝经盒,三藐三菩提

而我是一个闲居且无用的倡女

沉默是我努力佩戴的暗黄绣线菊

《图书馆杂章》

1.

红屋瓦

青松柏

河上络绎漂过的伞之骸骨

风中张皇的虚线之鸟

不明就里的人多幸福。我们

谈论自由

仿佛它真的存在

2.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比写诗更能令我停止惊惧

那战栗的弓,我告诉自己,

只是一场颤音练习

3.

强健的体魄

于生活并非必需

于写诗却是。诗将人逼入

缟素之地,你得站稳

才能毫不晕眩地

凝视头顶上疾涌的群青

4.

从此我不再有别种语言

不再有

除爱情以外的

与人交会的方式

是的,那些大步流星

或跌跌撞撞进入我生命的人

我将爱你们

至死不渝

至死

保有整个志留纪的距离

本文节选自

《倒卷皮》

作者:包慧怡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世纪文景

副标题:增订版

出版年:-4

编辑

三棵树

主编

魏冰心

图片

来自网络

原标题:《在爱情终结那天,主妇们歪挎着菜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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